在无尽漫长的时间里。空旷，清冷，黑暗中。渐渐，渐渐，光源映射在身上流转开来，呈现轮廓清晰而秀美的她。只见她脸上轻轻含笑，眼神中却凝着幽深的哀恻。只这一瞬，便让人浑身凌然，不知人生行至何处，只知，她是唐琬，她是慧仙，她是春波桥上惊鸿的魅影。
——题记
这部戏是钗头凤，她再次与唐琬“偶然重逢”。唐琬，在喜欢我团儿的多个日日夜夜里，让我念念不能忘的唐琬。如今，赫然出现在我面前，以至于在她巡演多天里共计83场的漫长时间中我都激动的不能落笔。这种心情，非是此时不能言喻。好了，趁着巡演落幕，我们来聊一聊这“错错错，莫莫莫”的钗头凤吧。
（壹）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桥风
推开院门，走向庭院。
他们在旧绢水墨般的时空中出场，舞台灯光涣散成暖洋洋的日光。那该是个夏天的午后将近日暮，桂花累累满树，伴随着她温婉秀丽的浅笑，散发着浓烈的香气，如同酒酿。
戏的开场，就宣告了这是个悲伤的故事。
沈园遇梓里，浓情思故乡。
说起来第一场戏简单而承转托合，具体交代了故事的冲突与矛盾点，当然还有至关重要的主线。
这是一场才子佳人的盛会，也是一场碧水无涯的相遇，遇便是遇了，在这篱院春花中的一见惊心。赵士程仿佛落入了一个轮回。
酒宴才开，吟诗作对，山阴才女唐琬与豪放诗人陆游的爱情恐怕是早已名声在外，不仅仅有一见倾心的，还有妒火中烧的。这才引起了斗诗与得罪这样的戏剧冲突。
显而易见这不是第一场的重点，第一场的重点在于随着“琬儿亲启”的那封信一同来的消息与凤钗上。
唐琬的父亲，投江自尽了。
湛蓝色的夜幕纹丝不动的在台上舒展，她头戴白花手托玉钗，无限哀恸。她不能为她死去的父亲放声痛哭，也不能尽心守孝，只能在这样苍凉的夜色中默默流泪。
台上的她紧握的拳重重抵在胸口，强抑的痛楚我想不仅仅是演绎。
那是死别的沉痛，这种痛楚该是在绵延的岁月里逐渐释放与呈现的。
她，泪雨倾盆。
渐渐，追光倾斜，陆游上场。
他走到她身边，手持云披轻轻为她披上而后紧握她消瘦的香肩。
她回眸倾身，轻轻靠在他怀里。
戏在配乐中无声的进行。同样都是轻轻的，好似这如此沉邃的深情，若不小心翼翼便会变得轻佻一样。
是那样的贴切与合宜。
在那个年代不是每个人都能独自面对生命中的深渊与绝壁还有那风雨呼啸的地动天摇。
就是这样的紧握与轻靠让台上的陆游与唐琬，彼此依仗，相互凭靠。
画面呈现的如此真实与动人。
这是将别的场景。
陆游就要赴京赶考了，在此之前，要为母亲贺一贺五十大寿，也正是因为如此，唐琬不想她深爱的丈夫从中为难，所以暗自吞泪，左右将源。
光阴好像就搁浅在这春色的夜晚里，你我是看客，被带入这样的场景里，暗自哀叹。
“难为二字休出口，
我知你也有苦衷在心头，
我知你男儿胸怀鸿鹄志，
我知你愁眉总为国事愁，
我知你婆母面前常见责，
我知你疼我怜我情意稠。
游哥啊，百年修的夫妻缘，
理应该，同享欢乐同分忧。”
低诉的劝慰与开解，骨子里淌出的婉柔与哀愁，强装的欢颜残碎的心，只是这一瞬，怎不叫人心痛与爱怜。
她摘下鬓间的白花，亲手将凤钗交付他手。她低头无语，她暗自泪流。他微微有些颤抖，手中的凤钗虽无千斤重却涵万分情。只在这一颤一抖间，怎不叫人凄楚与伤感。
“深深怜惜深深爱，
爱她品格爱她才。”
可故事总是不会按照主人公期许的那样发展，他的“慈母”，她的“婆母”终是不能理解她的心。
这是偏狭，也是命定，无力抗争的命定。
（贰）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匆匆
分离前的戏，总是离不开棒打鸳鸯，能够做到棒打鸳鸯的，也只有传说中的“恶婆婆”了。
其实在我看来，这钗头凤中的婆婆算不上是恶，情势所迫也是在所难免，据传，陆游的母亲是唐琬的姑姑，且不提史上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位“琬妹”，但是陆游的母亲却是真实存在的。
陆游的母亲，唐氏，出身名门，乃是北宋宰相唐介的孙女。虽是名门之后，可生逢末世不得不小心翼翼也是她作为母亲作为一家之主的本能，更何况她又爱子心切。
说起来，祸起萧墙的原因是唐琬在“沈园诗词大会”上所做的那首诗。
“北望故园泪满襟，
王师何日荡胡尘。
红妆妄论兴亡事，
蹈海鲁连不事秦。”
“不事秦”这三个字不仅得罪了当朝秦丞相之外戚，也使得陆游的母亲，怒气冲天。
“怒”是戏剧冲突。
在这样的冲突下，戏剧情节一波三折的发展到了那支钗上，“见钗起无名”的婆婆愤恨的砸了唐琬父亲留给她的这支传家之宝。
这样的无名火爆是唐琬不能理解的，无辜的唐琬跪在地上手捧断钗哭天抢地，发完火的婆婆拂袖而去，独留陆游兄在台上进退两难，不过，游哥是真的爱琬妹啊，这点比焦仲卿“男人”多了，他还是选择了留在琬妹身边安抚她。直到他的母亲传唤。在传唤之前和传唤的过程里，戏中交代了关于这支杈的起源与唐琬的悲催命运，这里我们暂且不表，且随场景更迭来看下一场的别盟。
场景更迭，转瞬间，琬妹已在台上开始整理陆游临行前的行装。
只见她身着白蓝相称对襟长衫，上绣梅花三两枝，手托诗书，低眉顺目上了场。眼中深深凝着一个“愁”字。那丝丝愁绪随着舞台灯光，蕴漾在衣衫的梅花上，仿佛透过她神韵渲染，可清晰的看到那素白的花瓣上，萦绕着她如烟的轻惆。
她在等。
等她的游哥，等那明日的期许，此时她还不知，她等来的将是一场比死别还痛的生离，是一日复一日比明日还遥远的天涯。
她独坐西窗下，取钗拨了拨灯花，手捧风衣，细细密密缝了又缝，好像每一只针脚都透着她的相思不曾闲。
是啊，还未分开便细细密密的相思啊。
这时节，陆游已走上场，追光灯下，他独立曲廊，侧身空目，儒雅身姿透着无奈与凄慌，声声悲叹“眼前无力护娇妻”。他默默走近，双手搭在她双肩，唐琬做回望状，四目相对间，哀婉缠绵。
“临安我不去了！”
“偌大的人还这么孩子气。”
这两句念白仿佛将那戏里未呈现的天真烂漫，穷日濯欢的情节都融在了我团儿那娇羞温婉的浅笑中。
可他们此时心下的怅叹，却有口难言。
“游哥，婆母她总不至于，要把我休了吧……”
“只是这，休妻二字，我怎忍提。
琬妹啊，不是休妻……..”
“是什么？”
“是……，是暂时分离！”
陆游兄这两句含着念白的唱，是学芬老师整场戏中，我觉得最到位的点，一句怎忍提，提字重音下垂小润拖腔，将难与无力感用音调刻画的掷地有声。在接我团儿“是什么”之后，两个是字中间短暂的留白，将心理情绪刻画的入木三分，好似她真的在这短短的几秒空白中，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再看我团儿演绎的山阴第一才女。
是啊，山阴第一才女聪慧剔透玲珑心啊，她怎会意识不到危机呢，只是她表达的方式，真真让人不忍听又忍着心疼静静的看啊。
在现场，透过相机的取景器，我好似看到了那夜清冷的月光中，她凄怆沉郁的眸子里暗含却不能倾泻的热泪啊。这样的事实怎么能接受呢，在丧父之痛中还要承受七出的悲凉。可是不承受又能怎么样呢，她那么那么的爱他啊，怎么舍得他为难。所以她只能强打着精神，含泪浅笑，句句安慰，音音期盼。
可强撑的笑容怎能不让陆游心碎呢，他将她强拥入怀，怀中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啊，青丝眉黛，香腮红唇，明眸隐藏着的哀愁，他知道这都是对他的深爱啊。
可是他是始终放不下的还是功名与抱负。
就这样，陆游去了临安，唐琬进了尼庵。
（叁）只道真情易写，那知怨句难工
分别得时候相约好，不论是否得中，明年的春天定要回来。
分别得时候怎知晓，人生像是一场大梦，前程无望。
分别的时候哪算到，一别，竟是这十年。
十年风雨易变，红尘梦醒自知归。
归时，是醒，是醉，是惆怅，是心碎。是国事家事皆可悲，是知音已断哀何哀。
而此刻的她还身着当年得云披，轻提裙，跨院门，看着亭外纷落得花雨，心中恍惚不知思念得究竟是何人。
落寞间，轻轻叹息，她吟到：
“无情芳草斜阳天，
岁岁枯荣知何年，
可怜花好人易老，
憔悴不堪忆当年。”
“叹只叹，士程无有解忧丹，难令你，愁眉得展笑颜开。
夫人啊，往事已亦不可追，你善自珍重莫伤悲。”
我想赵公子这会儿的心定是碎的不成样子的，可是他没办法啊，谁让他选择了最最深沉的爱，选择了接纳包容与隐忍。
我想，这是大爱。
可唐琬却只能低垂眼帘，重掩心门，含愁勉笑，悄然转身。
而后…她遇见了心下得那个人。
转眼就是*昏。
陆游疾步似要离开，就在将要错过的那一刻，他停下了。他仿佛感受到身后那双因牵挂了十年而炙热的双眼。慢慢转回身，相对无言，他快步走近她身旁。伸出得两对双手，就那样留白在空中。他眼中是惊，她心中是痛。抽回，侧身，交错过得眼神与心事，还有那欲诉还难开口的停顿…明明讲述着只有相思不敢问…
目光交错的那一瞬，他看到的是她飘逸的裙带和愁病清寒的面容。这是他至今心爱的红颜啊，云鬓上的华发，明眸中的哀怨，还有那深深...深深爱的容颜。
韶光溅逝，似水流年，空怀想念。
她转身，掩面，难自抑的心痛。他想扶起，却不能。
时光随着她，前情浮现…往昔得另娶与新嫁是无情？还是因而情深？
这十年来就象是一场梦，士程与她自己为这一切编织得梦。而他得出现却惊醒了她。梦里不知身是客，却不由得贪欢。梦，醒了，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眼前得这个人，是她思念得人，是丢了她得人，是她千思万念找不回得人，是使得她这样自苦，这样情痴的人…
“别来无恙？”
“一切安好。”
“略备水酒在此等候。”
“我问心有愧啊......所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个“你”字，她如鲠在喉！
流年日深，多少承诺淹没在匆匆的时光里。她又该如何开口，如何讲述，如何告诉他，自己把最好的年华交付韶光与等待，而今的相逢又怎能将这一切重来？
既然姑娘不能开口，那么就借兰香之口吧，兰香将往昔字字珠玑的讲述，这是如噩梦般的往昔啊，刺痛着陆唐二人，更痛的，却恐怕还是赵公子。
赵公子走上台来，只有一连串的戏曲动作，却没有一句言语。我想没有什么能比这无声的痛更能阐述他的无奈的了。他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兰香，晓谕她可以离去了。然后他又走近陆游的身边，同样是轻拍，可这力道却重了一分，士程点指他的夫人，陆游仓皇一拱手，士程挽袂快步下了场。
唐琬回望士程的眼神里满是感激。
陆游只能作揖又弓手。
这时的沈园，只剩下这对昔日的恋人了。
“春光易老梦难留。”
“又见他红酥手斟*藤酒。”
“且将杯酒解君愁。”
这一壶老酒，有个深邃的名字，*藤。此一番相见，心酸难耐，他的无助是心爱的女人，在眼前却不在身边。
“你得境遇行踪…….”
“一言难尽啊…….”
“欲摧战鼓擎战旗，书生无力控良骑。
我知消沉终非计，放眼前途泪湿衣。”
陆游的颓唐是，唐琬心底最深的痛，她不知该如何规劝，就连安抚也是不能的。
“你言辞颓唐，我心碎，你不该一事不成万念灰。”
“十年一遇又别去，表兄啊，振奋精神舒展双眉再立雄心，进一杯。”
也是这酒。那一场，分别时。她亲端玉盏，敬他一如往前。现如今玉指在杯盏翠袖间若隐若现，想要紧握她的手，却只能微微颤抖，酒尽往事悔难对，千行泪。
“为什么天大地大苍穹大，容不下一生一世人一对。”
这一段相逢，原来尽是为了诀别。
“红酥手，*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肆）水云流散各西东，收尽残红
场灯亮起。
就在相机焦距定格在她一衫白衣素罗静卧斜塌的那一刻，我好似看见了南海观音座前得一支净莲。
也许是未曾耐的住寂寞又或是贪恋了人世间一点点得烟火，所以才有了这一台此一场烟雨落寞得红尘恋歌。
她病着…在“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之后。她素缟一身，像是雨打过得梨花般深深禁闭在闺门，不禁让人想起张先得明日落红应满径。
似醒未醒间。她微诧，人已醒，思绪还沉在梦里。眼前晃动的是梦境还是前尘，一时间难以分清。慢慢转醒间，心中被失落与寂寥铺满。
“那不似梦啊......”
在剔尽寒灯的夜晚，竟然连梦也是做不成的了。
“想不到人生难逢梦也难。
难得好梦，一晌贪欢。”
“曾记得锦绣文章并肩看，
吟诗作对意缱绻，
叹只叹往事已随东逝去，
欢愉时光何其短，
沈园重逢太匆匆，
物是人非梦已远。
恨不能与你再奏凤求凰，
恨不能断钗重合人重圆，
恨不能并辔齐驱回家转，
恨不能见你凯歌唱中原。”
“今生难共白头吟，
来世再续未了缘。”
生命对她，好似仅剩下燃尽的意义了。又或者说，这没落而冰冷的凡尘间曾给过她温暖和希望还有她以质为命的爱情。可这一切却都随着这一场好梦，散成了烟云。还有什么可以留住她呢……
“可惜我辜负了他一片真情。”
愁病交加的日子里，寒夜悠长，我想她也曾对着孤灯，默默叹息。我想她也曾在这十年里努力过要和士程携手相牵渡风过雨。可又怎知园逢之后，这向往坍塌的这样碎裂。他们之间就像那落花与流水，在唐琬心中虽有交集，却怎敌她与陆游那年的花前月下红袖添香，鸳鸯同帐呵手试梅妆。
可谁又料想士程对她的呵护与遮蔽，却添了她心灵的负累，给了她人生无尽的愧疚。极哀莫过于可怜鸳鸯不同梦，反将苦泪暗自吞咽。
这世间上最远的距离莫过身之一处，心却天涯。
这世间上最痛的哀愁莫过心之所哀，情却难断。
韶光匆匆，她那么轻易的就耗尽了这一生的相思。
想必这又是个秋天，她将云披做了笺。铺散开来，笔尖滴滴点点书写得都是往事经年。托付深深浅浅比酒还浓烈得哀怨。
她提笔…
这一瞬得留白原本就该是无言，折射出那些由清浅渐变至单薄转而凝重得往事回忆间。
这是命运早早埋下的伏笔，透过她痴噫得眼神与痛彻心扉得唱腔和几近歇斯底里得情感迸发，将那种致死还对曾经错过得缘，无法珍惜甚至不得的不甘挥泄得淋漓尽致。
此刻，台上的她被衬托的那样洁白而沁人心骨。她将文字韵做音符凝成唱腔撩人情思催人泪下。任你有多坚强都不得不颓于此一刻，随着她痛着，恨着，绝望着…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尾声）春光还与美人同
她这一生，在历史的长河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仅剩下的这半阙钗头凤，还与后人留下了，无尽的猜想。
江山易老，山河易变。五十年后，在深冬的沈园，白发斑驳的老者，再度踏上了当年的春波桥，淡淡的月光下，他收到了唐琬留下的凤钗和那笺云披。
回身，他在寻着当年错过的缘。
只是这山重水复间昭昭流年已抛，凭栏远眺，远方太远，他思念的人……
早已与春光并肩化作了往事残念。
（谨以此文，献给辛辛苦苦呕心沥血巡演的我团儿和所有钗头凤演职人员！~谢谢大家带给我们的视觉盛宴！~）
来源：越剧之家
中国越剧∣同唱一台戏长按，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