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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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3/18 19:16:00

第五章四獾先生

他们在门外耐心地等着,似乎等了好大一会儿,不停地跺着脚,暖和着身子。终于听到慢吞吞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走向门边。鼹鼠对河鼠说,这声音像是有人穿了一双过大的拖鞋用脚后跟趿着走。这下倒是叫鼹鼠猜着了——果然就是这么回事。

门闩在里边吱呀几声,门开了一道缝,正好伸出一只鼻子,一双眨巴着的睡意惺忪的眼睛。

“下回再有这种事我决不开门。”一个生硬的带着疑惑的声音说,“这真得把人惹火了。是谁呀?在这时辰,半夜三更的来打扰人家,吱声啊!”

“哎,老獾,”河鼠喊着,“快让我们进去,是我,河鼠,还有我的哥们鼹鼠,我俩在雪地里迷路了。”

“什么,河鼠仔,噢,我的小老弟!”獾高兴地喊道,完全变了一副口气,“快进来,两位都快进来吧。再不进来就要冻僵了。噢,我压根儿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儿。你们在雪地里迷了路,又是在野树林里,深更半夜的。哎,快跟我来吧。”

两个动物急忙往里边挤,互相撞作一团,滚在地上。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里边是无比的安逸和欢欣。

獾身上套着长长的睡袍,脚上是一双拖鞋,果真是用脚后跟趿着,爪子上擎着一具扁平的烛台,看样子他那会儿正要回卧室里去。他和蔼地俯身看看他俩,拍拍两个脑袋,说:“这种夜晚,不是小动物们出门的时机呀。”他像老爹似的唠叨着,“恐怕你们又在搞什么恶作剧吧,河鼠仔。好吧,到厨房来。里边有最旺的炉火,还有晚餐,什么都有。”

獾擎着蜡烛,在前面拖着脚步走,两个小动物跟在后面,互相用肘弯碰碰对方,示意着期待的心情,猜想准有什么好东西哩。走过一段长长的过道——说实在的,这阴暗的过道也真有点陈旧——他们进了中央大厅,从这儿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厅外还有一些枝形分岔的隧道,一眼望不到头,显得幽深莫测。不过,大厅里的门全用坚实的橡木做成,看上去非常舒服。獾打开其中的一扇门,他们顿时发现自己置身于炉火通明的大厨房里了。

地面上镶铺着磨旧的红砖,宽大的炉膛里燃着木柴,漂亮的壁炉嵌在墙面里,通风很好。一对高背靠椅面对面地摆在壁炉两边,那种舒适的摆设一看就知道是为了便于围炉闲话。房间中央架着一张长长的木板台面,两边是长条板凳。餐桌的一头,有一把朝后推开的扶手椅,面前摊着獾吃剩的晚餐,家常饭菜,却也丰盛。厨房的一头是橱柜,搁板上摞着一排排碗碟,房梁上挂着许多火腿,还有成捆的干草,一网兜一网兜的洋葱,一篮子一篮子的鸡蛋。看起来,这地方倒是可以给凯旋归来的英雄们搞一个盛大的庆功宴会了;或是让辛劳的农夫们成排地坐在餐桌边,用欢笑和歌声来庆祝他们的丰收;当然,也挺适合二三好友雅集小酌,他们可以呆在那儿抽抽烟,吃点东西,舒适随意地聊着天。赭红的地面,欣悦地映衬着烟雾熏染的天花板;那些橡木高背靠椅上磨出的光泽,仿佛喜眉笑眼地交相辉映;餐具柜上碟子的光泽投射到锅架上,锅碗瓢盆的光泽闪闪缀缀,连成一片;那欢快跃动的火焰,则关切地照亮着房间里每一件东西每一处角落。

热心的獾把他俩按到高背靠椅上,让他们对着炉火,帮着脱去洇湿的外套和鞋子。又拿来了睡袍和拖鞋,亲手用热水给鼹鼠洗净小腿,敷上药膏,重新包扎好伤口,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好得不能再好了。河鼠和鼹鼠,这会儿坐在暖意融融的房间里,身上已经变得温暖干燥了,他们伸直了疲惫的双腿,听着背后餐桌上叮叮当当摆置杯盘的声音,在经历过暴风雪的折磨之后,现在是进了安全的港湾里了。那个寒冷的无路可行的野树林,已经被远远地关在门外,再也威胁不到他们了,而先前所遭受的那些磨难,好像成了一个遥远的似有似无的梦魇。

看这两位都暖和过来了,獾招呼他们到餐桌这边来,他刚才一直忙着打理饭菜,现在一切就绪。这两个动物刚才还饿得要命,可是真的坐到餐桌旁,美味佳肴摆在他们面前时,却有点不知所措了——看看都是诱人的食物,不知从哪里下手才好,先吃眼面前这样,后边的东西不知是否还能等着他们。好大一会儿,獾根本找不到机会跟他们说话,只好等他们的吞嚼稍微放慢些再说了,否则嘴里塞满食物说话也不顺。獾倒也善解人意,知道谈话会耽误他们进餐,他们要是没吃好准得后悔不迭,所以他一点也不介意,也不在意他们餐桌上的吃相,不管是否有好几张嘴同时说话。他自己不介入社交生活,也就自然而然地认为所谓社交礼仪根本就无所谓。他坐在餐桌主座上,听两位动物讲述他们的遭遇,时而肃然地点点头,不管听到什么,他都不会做出大惊小怪的样子,也从来不说“我早就这么告诉过你了”,或是“我总是这么说的嘛”,更不会指手画脚地指点别人,应当这么做,不该那么做。鼹鼠就对他产生了好感。

这顿晚餐总算吃完了,现在这两只动物肚子里都饱饱的,又觉得很安稳,再也用不着理会什么人还是什么事儿来惊扰他们了。他们把炉子里的余火聚拢一处,心满意足地想道,这么晚了,守着炉火,有吃有喝的,不受外界的侵扰,真是自由自在。他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獾关切地说:“好啦,现在说说你们那儿的新闻吧,老蛤蟆这会儿怎么样了?”

“唉,越来越不像话了。”河鼠郁郁不快地回答。这当儿鼹鼠缩着身子烤火,两只脚跷得比脑袋还高,竭力要做出一脸无奈的模样。河鼠接着说:“就在上个星期,又毁了一辆汽车,撞得稀巴烂。可是你看,他硬是要自己开车,其实他又没那两下子。他要是雇一个正规司机,找那种稳重些的受过训练的动物给他开车,高薪聘用人家,也许就太太平平了。可是他不,他以为自己天生就是开车的料,根本就是无师自通,谁都没有资格指教他,你想这还有什么好结果。”

“他弄坏了多少?”獾沉着脸问。

“你是指车祸还是车?”河鼠问,“噢,对了,不管怎么,对蛤蟆来说都是一回事儿。这已经是第七辆车了。加上别的那些破车——你知道他的车库吗?哼,那些破玩意儿全堆满了——差不多要叠到屋顶上去了,那些撞下来的碎片,每块都不会比你的帽子大!这就是前边六辆车的去处——如果还能说得上去处的话。”

“医院。”鼹鼠插嘴说,“再说他得付那么多的罚金,简直吓人。”

“是啊,那还只是麻烦的一部分。”河鼠接过话头,“蛤蟆算不上百万富翁,却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飙车族,眼里还没有什么法规和交通规则。到头来,他不是自己被撞死,就是车毁财亡——二者必居其一。老獾!我们大家都是哥们——怎么才能劝阻他呀?”

獾沉思片刻,最后斩钉截铁地说:“眼下这时节——你们知道,我没法在这时候采取什么行动。”

两位朋友听了只得点头,他们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根据动物界的规矩,在冬蛰季节里,谁也不能指望别的动物为什么事情去拼耗体力,哪怕是见义勇为之类的事情,这是休眠时节,其实就连一般性的活动也应当尽量避免。眼下所有的动物都是睡意匪浅——事实上有些动物一直就在睡眠之中。动物们或多或少都受到季节转换的影响,他们现在需要休生养息。因为在前几个月里,日夜进行的剧烈活动中,他们身上每一块肌肉都被拉扯过,每一点精力都被用到了极限,现在需要恢复。

“好吧!”獾继续说,“一旦季节转过来,等到黑夜开始变短了,冬眠的动物差不多都醒来了,躁动不安地要在日出时分出动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出手了。只是在这之前不能——你们该明白——”

两个动物郑重地点点头。他们懂!

“那好,到那时,”獾又说,“我们——我是说你和我,还有咱们的鼹鼠哥们——真要把蛤蟆的事儿搁在心上,不管说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都不能撒手不管。我们得让他醒醒脑子,哪怕要采用强制手段。我们会让他成为一个明白事理的蛤蟆。我们——你睡着了,河鼠?”

“没有啊!”河鼠应着,一个激灵醒过来了。

“吃了晚饭到这会儿,他睡着过两三回了。”鼹鼠笑道。他自己倒是挺清醒的,也挺兴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对于他这种从来就在地底下生活的动物来说,獾的居室环境恰恰很有适宜之处,让他觉得惬意自在。而河鼠呢,一向都是在窗户敞亮的卧室里睡觉的,还经常开着窗子让河边的微风徐徐吹入,跑到獾这儿有点受不了空气的滞塞,觉得逼仄压抑。

“好啦,现在都该睡觉去了。”獾站起来,端上那个扁平的烛台,说,“来吧,你们两个,来看看你们的房间。明早你们想睡到什么时候都行,早餐什么时候开饭看你们方便。”

他把两个动物带进一个狭长的房间,这地方看来一半是卧房,一半是储藏间。獾在这儿储藏越冬食品,各种东西随处可见,整整占了半个房间——有成堆的苹果,有芜菁,西红柿,满满几筐坚果,还有好几罐蜂蜜。房间另一边,却有两张洁白的小床,看上去柔软舒馨,铺着亚麻布床单,虽然不是什么精细的布料,却非常干净,还散发着好闻的熏衣草的香味。不到半分钟,鼹鼠和河鼠就脱了衣服,心满意足地一拱一拱地钻进了被窝。

听从昨晚獾的美意关照,两个疲惫不堪的动物这天果真睡到很晚才下楼去吃早餐。他们看到厨房里的炉火已在欢快地蹿动着,有两只小刺猬坐在餐桌旁的长椅上,正就着木碗在喝燕麦粥,河鼠和鼹鼠进来时,两个小刺猬连忙放下勺子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向他们躬身致意。

“行啦,坐下吧,坐下。”河鼠高兴地说,“接着喝你们的粥吧。你们这两个小家伙从哪里来的呀?我猜你们是在雪地里迷了路吧?”

“是的,先生。”两只小刺猬中大一点的那只恭敬地回答,“我和这个小比利,想寻路上学去——天气这样子,妈妈还非叫我们去——我们当然就迷路了。先生,比利可吓得直哭,因为他这么小,胆子也就小一些。后来,我们碰巧撞到了獾先生的后门上,就壮着胆子敲门,先生,獾先生是个好心的绅士,这你们都知道——”

“这我知道,”河鼠正想说什么来着,切了几片熏火腿,一时断了话头,这时鼹鼠往平底锅里打了几个鸡蛋。“外边天气怎么样了?你不要老是把‘先生’、‘先生’的挂在嘴边。”河鼠叮嘱了一句。

“唉呀,糟透了,先生,雪积得可深了。”刺猬说,“像您这样的绅士先生,今儿是不能外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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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獾先生在哪儿?”鼹鼠问道,他在炉子上热咖啡。

“主人在他自己书房里,先生。”刺猬回答说,“他说过,他今儿早上特别忙,不想要别人去打扰他。”

对在场的每一位动物来说,这是一个不言而喻的说法。事实上,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原因,一年中有过半年之久的体力上的极度消耗,后面的半年就要通过休眠蛰伏来恢复调整,在这段时间里,碰上来客或是有什么事情找上来,倒也不好直说自己要去歇息。这就成了一个可以搪塞过去的借口,而且向来如此。所以,他们都心知肚明,獾美美地用过早餐之后,回到他的书房里,仰在扶手椅上,把腿搁到另一把椅子上,用一块红手帕盖住脸,开始“忙”着他在这个季节里照例要“忙”的事情。

这时,前门铃声大作,河鼠正被一块*油土司弄得满手油腻,就吩咐那个叫比利的小刺猬去看看是谁来了。过道里一阵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比利带着水獭进来了,水獭伸出胳膊拥抱河鼠,又大声地问候着。

“快放手!”嘴里塞满了食物的河鼠忙说。

“我猜准能在这儿找到你们。”水獭兴奋地说,“我过来的时候,整个河岸的人都惶惶不安,因为河鼠整宿未归,还有鼹鼠——准是出了什么事了,他们都这么说。再说,大雪把你们的脚印都给掩盖了。可是,我知道一旦有谁遇上麻烦,八成会去找獾,要不獾也总能知道一些情况,所以我就穿过野树林直奔这儿来了!哎,对了,天已经放晴了,雪地上升起红红的太阳,映着黑黢黢的树桠。这会儿你们要是出去悄悄地走一圈,就会看到大块的雪团时不时地会从树枝上噗噗地往下掉,吓得你赶快蹦一边儿去,免得把你埋上。一夜之间,外面冒出了许多白雪城堡,白雪洞穴——还有雪的桥梁,雪的平台和雪的壁垒——我真应该在那儿玩上一通。到处都是被雪压断的大树枝,那些知更鸟神气活现地在残枝断树上颠来颠去,好像那些树枝是他们踩下来似的。一队蔫头耷脑的野鹅越过头顶上灰色的天空,歪歪斜斜地飞走了。几只白嘴鸦在树上盘旋,察看下面枝桠上的巢,沮丧地拍打着翅膀。我一路过来,居然见不到一个脑子灵光的动物,能向他打听你们的消息。走了一半路程,看见一只兔子坐在树桩上,举着爪子在揩他那张傻乎乎的脸。我从后面上去,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这可把他吓晕了。我只好又在他脑袋上敲打两下,让他醒醒神儿。最后总算从他嘴里弄出了一点消息——昨晚他们的一个同伙在野树林里见到过鼹鼠。他是在洞穴里听说这事的,是说河鼠先生顶要好的哥们鼹鼠有麻烦了,迷了路了。于是‘他们’就围着他跟他嬉闹,追得他团团转。‘那你们怎么不去想办法帮帮他呢?’我问那只兔子,‘虽说你们天生是些笨脑瓜,可是你们有上百成千,一个个都膘肥体壮,肥得都要冒油,你们的洞穴四通八达,完全可以把他带进来,让他安安稳稳地在洞里躲避一下,或者想想别的办法,总不至于让他遭罪啊。’‘你说什么,我们?’他只会傻乎乎地说,‘帮帮他?我们兔子?’我只好再掴他一巴掌,撇下他走了。有什么办法。可是不管怎么说,总算探到了一点消息。我想要是运气好的话,再能碰上‘他们’里边的一个,也许还能掏出点东西——说不定他们还知道些什么。”

“难道你就没感到——嗯,害怕?”鼹鼠问。说到野树林,昨天夜里的恐惧多少又浮上心头。

“害怕?”水獭咧嘴一笑,露出一副闪亮坚实的牙齿,“他们谁敢来惹我,那就得让他们去害怕了!好啦,鼹鼠,给我煎几片火腿,就要你吃的那般火候,我可饿坏了。我还有好多话要跟河鼠说呢,好一阵子没照面了。”

温顺的鼹鼠赶忙切了几片火腿,吩咐小刺猬去煎,又回转身来吃他的早餐。这会儿,水獭和河鼠脑袋贴着脑袋,兴致勃勃地聊开了,聊他们老河上的事儿,长长的河岸扯动着无尽的话题,就像汩汩流淌的河水一样。

水獭一盘火腿刚吃完,正要去添,獾走进来了。他打着哈欠揉着眼睛,随意地跟大家打着招呼,问候他的客人们。“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他对水獭说,“你最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你准该饿了,早上又这么冷。”

“好啊!”水獭应道,冲着鼹鼠眨眨眼睛,“见这两只贪吃的小刺猬填了一肚子的煎火腿,这下我更是饥肠辘辘了。”

从早上喝过粥以后,两只小刺猬就一直忙着给别人煎火腿,转眼又觉得饿了,他们怯生生地望着獾先生,却不好意思说。

“你们两个小家伙,早点回去找妈妈吧。”獾和蔼地对他们说,“我叫人送你们出去,给你们指一下路。我敢说,你们今天准是连晚饭也吃不下了。”

他给了他们一个六便士的硬币,拍了拍两个脑袋。两个小刺猬恭恭敬敬地挥了挥帽子,行一个礼,走了。

他们几个这就坐下来吃午饭了。鼹鼠发现自己被安排在獾的身旁,而那两个家伙还在大谈那条老河上的轶闻趣事,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开去,于是鼹鼠借这个空儿跟獾聊起来了,说他住在这儿感到非常舒适,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说:“一旦到了地底下,就能摸准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就不会出什么意外,也不会有什么东西来袭扰你。你完全就是自己的主人,用不着去考虑别人的意见和想法。地面上的一切总是那回事儿,让它去好了,用不着替它们操心。要是你想上去瞧瞧,那也挺方便,随时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你去光顾。”

獾只是颔首一笑。“这正是我要说的。”他回答,“除了地底下,哪儿也不会有安全、清静和祥和。其实,你要是想把自己的居室弄得宽敞些,需要增加面积,动手挖掘一下就行了,于是你就有大房间了!要是嫌你房间太大,那么堵上几个洞就行,那就成了一个温馨的小屋!不需要建筑工匠,也不要房地产开发商,没有人攀你的墙头来说三道四,最重要的是,不用担心天气变化。你看河鼠,每年那几次洪水泛滥的时候,他就不得不到外面去租房子住,既不舒服又不方便,租金还贵得要死。再说蛤蟆,他那蛤蟆庄是挺棒的,是那一带最好的房子,可是万一要遇上个火灾——蛤蟆上哪儿去安窝?万一刮大风把屋顶瓦片给刮走,弄个墙体坍塌,四壁开裂,连窗子都给你卷走——蛤蟆上哪儿去安窝?再说,万一屋子漏风——我最受不了屋里漏风——蛤蟆上哪儿去安窝?不,不行的。在地面上,在户外,游游逛逛倒是不错,住一阵也未尝不可,可是最后还是要回到地下来的——这就是我对于家的观念。”

鼹鼠一个劲儿地表示赞许,弄得獾对他很有好感。“等吃过午饭,”他说,“我带你去整个儿地转一遍,看看我这地方怎么样。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的。你完全知道住宅建筑应当有什么讲究,你懂。”

午饭后,河鼠和水獭挪到炉边聊天,叽叽呱呱地争论着有关鳗鱼的什么事儿。这时,獾照刚才说的,点上一个灯笼,叫鼹鼠跟着他。他们穿过大厅,又往下经过一条主要通道。灯笼里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两边大大小小的房间,有的只能搁下一些橱柜,有的相当宽敞,几乎比得上蛤蟆家的宴会厅。他们顺着窄窄的过道向右拐,进了另一条走廊,此处的格局跟前面见到的一样。鼹鼠没想到有那么大的地盘,昏暗的过道有那么长,有那么多的岔道,那么多的房间,一路走过来累得脚都发软了。这儿到处都能见到塞得满满的储藏室,砌着坚实的拱顶,房间都是砖石结构,连带廊柱、拱门和地面。鼹鼠简直看呆了。“这到底是怎么建造起来的,老獾?”他最后叹道,“你怎么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来营造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确实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獾平静地说,“要是我干的,那真是不可思议。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干,只是把房间和过道收拾得看得过眼罢了。差不多的这类住所,这一带多着哩,你还没看到呢。我知道你还没弄明白,得向你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在很久以前,野树林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浓阴蔽日的时候,甚至还没有野树林这回事的时候,这地方是一座城市——人类居住的城市,明白吗?就在我们现在脚下踩着的地方,那时候,人们在这儿生活着,行走着,交谈着,躺卧着,经营着他们的事业。他们在这儿圈养马匹,举行宴会,从这儿出发去征战天下,去跟外界通商。他们是强势民族,他们中有很富有的人,也有伟大的建筑工匠。他们把自己的房子盖得非常坚固,因为他们以为自己的城邦将留传万世。”

“那,这些人后来都怎么样了?”鼹鼠问。

“谁知道呢?”獾说,“人们来了——在这儿住下来,他们开始发展繁荣,他们建房子——后来他们不见了。结果总是这样的。可是我们还留在这儿。獾们还在这儿,远在那座城市建立以前,这儿就是獾的家园。现在还是我们獾的。我们是很有韧性的,某一个时期我们或曾迁徙他乡,可是我们凭着耐心等待,最终又回来了。事情总归是这样。”

“那么,那些人类离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鼹鼠问。

“他们离去时吗?”獾说,“劈头盖脸的风雨持续不断地侵扰这儿,年复一年,连绵不绝。自然界的灾害虽说同样也危及我们这些弱小族类,不过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帮了我们——谁知道呢?所有的东西都在销蚀,销蚀,销蚀,渐渐地——坍塌了,夷平了,最后消失了。后来,新的生命开始生长,生长,生长,渐渐地——种子长成了幼树,幼树又长成了树林,刺藤和蕨类植物慢慢爬满地面,为林子里增添了浓阴与绿意,过后又归于尘土。冬季涨水时,山溪带来泥沙,造成了淤塞,堙埋了地表,最终给我们的归来创造了条件,我们搬进了那些房子里。直到现在,就在我们的上面,同样的过程依然在进行着。动物们来到原先人类的住宅,觉得挺不错的,各自占了一块地盘,就呆下来了,于是繁衍子息,发展起来。他们从来不让自己沉湎于岁月之中——从来不,他们太忙了。此处本来就是丘陵地带,地势有些起伏,而且布满了洞穴,对于动物来说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了。他们也从来不为将来担忧——将来,人类是否会再度进驻——再来过上一阵——没准还过得不错呢。管他呢。野树林如今熙攘纷扰,五方杂处,在这些动物之中有好的,也有坏的,或是说不上好坏的——我就不说了吧。反正就是这些芸芸众生组成了这个世界。当然,我想现在你对他们也能有些自己的感觉了。”

“是的,正是这样。”鼹鼠说着,轻轻打了个寒颤。

“好啦,好啦,”獾拍着鼹鼠的肩膀说,“你这是头一回在野树林遭遇他们吧。其实,那些家伙并不真的很坏,我们要在这儿生活下去,只能跟他们共存共处。不过,明儿我会有所安排的,你们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在这个城邦里,只要是我的朋友,应该不受任何阻拦,出了岔子,我可要一查到底。”

当他们回到厨房时,却见河鼠在那儿躁动不安地走来走去。由于地底下空间逼仄,环境显得压抑,他有些受不了,再说他真的是担心离了他的照看,那条老河没准就会溜走了似的。他穿上外套,往腰间别上手枪。“快走吧,鼹鼠,”他一见他俩就急忙说,“趁着天还亮着,我们得赶快走。难道你还打算在獾这儿再呆上一宿吗?”

“别担心,老伙计,”水獭说,“我和你们一起走,我熟悉这儿曲里拐弯的路径。要是有哪个欠揍的家伙敢把脑袋伸出来,你们尽管交给我,让我来修理他。”

“河鼠,你悠着点,”獾轻松地说,“我这儿的通道长着哩,远远超过你所能想像的,可以从好几个方向通到野树林边上,我倒是不在乎泄露出去。如果你一定要走,最好从这里边抄近道走。现在别着急,再呆一会儿吧。”

可是,河鼠还是急着要回去照看他的老河,獾只好再打起灯笼,领着他们七拐八绕,在潮湿闷浊的气息中,穿越那些幽闭的通道。这段沉闷的行程,差不多有几英里长,最后豁然开朗,从通道上方的出口处透进来日间的亮光。于是,獾向他们一一道别,很快地把他们推出洞口,随即搂起一些地锦、灌木枝和树叶什么的,掩上洞口,尽量伪装得像回事儿,完事后就回去了。

他们发现自己正好站在野树林的边上。岩石,刺藤和树桩都已甩到了身后,一堆堆的、一团团的,看上去一片模糊;他们前面是大片静谧的田野,一排排黑黢黢的树篱在雪地里显得分外耀眼。再远处,冬日的阳光下,那条老河在地平线上闪着粼粼波光。水獭熟悉这一带,便在前面带路,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朝远处的一个栅门径直走去。他们走到那儿歇息下来,回头再看,野树林已是一片黑沉沉的林海,密密匝匝的,浑然地凸现在寥廓的雪原上,真是阴森吓人。他们不敢再瞧了,转过身来就走,急忙地赶回家去,奔回那炉火映射之处,一切都是那么熟稔的地方,回到那个窗外翻腾着熟悉的水花声的屋子里,守着那条他们十分投契、十分信赖的老河,老河绝不会使出什么怪招来唐突他们。

鼹鼠急忙赶着路,急盼着回到家里,想着转眼又能置身他所熟悉和喜爱的一切之中。这时,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是一只属于田园的动物,犁沟便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是他在暮色中留连徜徉的林阴道,是他的花园草坪。说到那种在严酷环境中考验承受力的游戏,以及真正去跟大自然较劲儿,还是让别的动物去玩吧。他必须明智地摆正自我,安分地守在祖祖辈辈孳养生息的乐土上,那儿的风云际会也有足够的乐趣,够他消磨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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